1   李家莊有座龍王廟,看廟的叫「老宋」。老宋原來也有名字,可是因為他的年紀老,誰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為他的地位低,誰也不加什麼稱呼,不論白胡老漢,不論才會說話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   抗戰以前的八九年,這龍王廟也辦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東家李如珍也是村長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兩份差——是村警也是廟管。   廟裡掛著一口鐘,老宋最喜歡聽見鐘響。打這鐘也有兩種意思:若是只打三聲——往往是老宋親自打,就是有人敬神;若是不住亂打,就是有人說理。有人敬神,老宋可以吃上一份獻供;有人說理,老宋可以吃一份烙餅。   一天,老宋正做早飯,聽見廟門響了一聲,接著就聽見那口鐘噹噹噹地響起來。隔著竹簾子看,打鐘的是本村的教書先生春喜。   春喜,就是本村人,官名李耀唐,是修德堂東家的本家侄兒。前幾年老宋叫春喜就是「春喜」,這會春喜已經二十好幾歲了,又在中學畢過業,又在本村教小學,因此也叫不得「春喜」了。可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漢,把他親眼看著長大了的年輕後生硬叫成「先生」,也有點不好意思。老宋看見打鐘的是他,一時雖想不起該叫他什麼,可是也急忙迎出來,等他打罷了鐘,向他招呼道:「屋裡坐吧!你跟誰有什麼事了?」   春喜對他這招待好像沒有看見,一聲不哼走進屋裡向他下命令道:「你去報告村長,就說鐵鎖把我的桑樹砍了,看幾時給我說!」老宋去了。等了一會,老宋回來說:「村長還沒有起來。村長說今天晌午開會。」春喜說:「好!」說了站起來,頭也不回就走了。   老宋把飯做成,盛在一個串門大碗1里,端在手裡,走出廟來,回手鎖住廟門,去通知各項辦公人員和事主。他一邊吃飯一邊找人,飯吃完了人也找遍了,最後走到福順昌雜貨鋪,通知了掌櫃王安福,又取了二十斤白面回廟裡去。這二十斤面,是準備開會時候做烙餅用的。從前沒有村公所的時候,村裡人有了事是請社首說理。說的時候不論是社首、原被事主、證人、廟管、幫忙,每人吃一斤面烙餅,趕到說完了,原被事主,有理的攤四成,沒理的攤六成。民國以來,又成立了村公所;後來閻錫山巧立名目,又成立了息訟會,不論怎樣改,在李家莊只是舊規添上新規,在說理方面,只是烙餅增加了幾份——除社員、事主、證人、幫忙以外,再加上村長副、閭鄰長、調解員等每人一份。   --------   1串門大碗,即一碗可以吃飽的大碗。   到了晌午,餅也烙成了,人也都來了,有個社首叫小毛的,先給大家派烙餅——修德堂東家李如珍是村長又是社首,李春喜是教員又是事主,照例是兩份,其餘凡是頂兩個名目的也都照例是兩份,只有一個名目的照例是一份。不過也有不同,像老宋,他雖然也是村警兼廟管,卻照例又只能得一份。小毛自己雖是一份,可是村長照例只吃一碗雞蛋炒過的,其餘照例是小毛拿回去了。照例還得余三兩份,因為怕半路來了什麼照例該吃空份子的人。   吃過了餅,桌子並起來了,村長坐在正位上,調解員是福順昌掌櫃王安福,靠著村長坐下,其餘的人也都依次坐下。小毛說:「開腔吧,先生!你的原告,你先說!」   春喜說:「好,我就先說!」說著把椅子往前一挪,兩隻手互相把袖口往上一捋,把脊樑骨挺得直蹶蹶地說道:「張鐵鎖的南牆外有我一個破茅廁……」   鐵鎖插嘴道:「你的?」   李如珍喝道:「幹什麼?一點規矩也不懂!問你時候你再說!」回頭又用嘴指了指春喜,「說吧!」   春喜接著道:「茅廁旁邊有棵小桑樹,每年的桑葉簡直輪不著我自己摘,一出來芽就有人摘了。昨天太陽快落的時候,我家裡去這桑樹下摘葉,張鐵鎖女人說是偷他們的桑葉,硬攔住不叫走,恰好我放學回去碰上,說了她幾句,她才算丟開手,本來我想去找張鐵鎖,叫他管教他女人,後來一想,些小事走開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計較,因此也沒有去找他。今天早上我一出門,看見桑樹不在了,我就先去找鐵鎖。一進門我說:『鐵鎖!誰把茅廁邊那小桑樹砍了?』他老婆說:『我!』我說:『你為什麼砍我的桑樹?』她說:『你的?你去打聽打聽是誰的!』我想我的東西還要去打聽別人?因此我就打了鐘,來請大家給我問問他。我說完了,叫他說吧!看他指什麼砍樹。」   李如珍用嘴指了一下鐵鎖:「張鐵鎖!你說吧!你為什麼砍人家的樹?」   鐵鎖道:「怎麼你也說是他的樹?」   李如珍道:「我還沒有問你你就先要問我啦是不是?你們這些外路人實在沒有規矩!來了兩三輩了還是不服教化!」   小毛也教訓鐵鎖道:「你說你的理就對了,為什麼先要跟村長頂嘴?」   鐵鎖道:「對對對,我說我的理:這棵桑樹也不是我栽的,是它自己出的,不過長在我的茅廁牆邊,總是我的吧?可是哪一年也輪不到我摘葉子,早早地就被人家偷光了……」   李如珍道:「簡單些!不要拉那麼遠!」   鐵鎖道:「他拉得也不近!」   小毛道:「又頂起來了!你是來說理來了呀,是來頂村長來了?」   鐵鎖道:「你們為什麼不叫我說話?」   福順昌掌櫃王安福道:「算了算了!怨咱們說不了事情。我看雙方的爭執在這裡,就是這茅廁究竟該屬誰。我看這樣子吧:耀唐!你說這茅廁是你的,你有什麼憑據?」   春喜道:「我那是祖業,還有什麼憑據?」   王安福又向鐵鎖道:「鐵鎖你啦?你有什麼憑據?」鐵鎖道:「連院子帶茅廁,都是他爺爺手賣給我爺爺的,我有契紙。」說著從懷裡取出契紙來遞給王安福。   大家都圍攏著看契,李如珍卻只看著春喜。   春喜道:「大家看吧!看他契上是一個茅廁呀,是兩個茅廁!」   鐵鎖道:「那上邊自然是一個!俺如今用的那個,誰不知道是俺爹新打的?」   李如珍道:「不是憑你的嘴硬啦!你記得記不得?」鐵鎖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我現在才二十歲,自然記不得。可是村裡上年紀的人多啦!咱們請出幾位來打聽一下!」李如珍道:「怕你嘴硬啦?還用請人?我倒五十多了,可是我就記不得!」   小毛道:「我也四十多了,自我記事,那裡就是兩個茅廁!」   鐵鎖道:「小毛叔!咱們說話都要憑良心呀!」   李如珍翻起白眼向鐵鎖道:「照你說是大家打伙訛你啦,是不是?」   鐵鎖知道李如珍快撒野了,心裡有點慌,只得說道:「那我也不敢那麼說!」   窗外有個女人搶著叫道:「為什麼不敢說?就是打伙訛人啦!」只見鐵鎖的老婆二妞噹噹噹跑進來,一手抱著個孩子,一手指劃著,大聲說道:「你們五十多的記不得,四十多的記得就是兩個茅廁,難道村裡再沒有上年紀的人,就丟下你們兩個了?……」   李如珍把桌子一拍道:「混蛋!這樣無法無天的東西!滾出去!老宋!攆出她!」   二妞道:「攆我呀!賊是我捉的,樹也是我砍的,為什麼不叫我說話?」   李如珍道:「叫你來沒有?」   二妞道:「你們為什麼不叫我?哪有這說理不叫正頭事主的?」   小毛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有你男人在場,叫你做什麼?走吧走吧!」說著就往外推她。   二妞把小毛的手一撥道:「不行!不是憑你的力氣大啦!賊是我捉的,樹是我砍的!誰殺人誰償命!該犯什麼罪我都領,不要連累了我的男人。」   在窗外聽話的人越擠越多,都暗暗點頭,還有些人交頭接耳說:「二妞說話把得住理!」   正議論間,又從廟門外走進個人來,有二十多歲年紀,披著一頭短髮,穿了件青緞夾馬褂,手裡提了根籐條手杖。人們一見他,跟走路碰上蛇一樣,不約而同都吸了一口冷氣,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這人叫小喜,官名叫繼唐,也是李如珍的本家侄子,當年也是中學畢業,後來吸上了金丹,就常和鄰近的光棍們來往,當人販、賣寡婦、販金丹、挑詞訟……無所不為,這時又投上三爺的門子,因為三爺是閻錫山的秘書長的堂弟,小喜抱上這條粗腿,更是威風凜凜,無人不怕。他一進去,正碰著二妞說話,便對二妞發話道:「什麼東西唧唧喳喳的!」   除了村長是小喜的叔父,別的人都站起來陪著笑臉招呼小喜,可是二妞偏不挨他的罵,就頂他道:「你管得著?你是公所的什麼人?誰請的你?……」   二妞話沒落音,小喜劈頭就是一棍道:「滾你媽的遠遠的!   反了你!草灰羔子!」   小毛攔道:「繼唐!不要跟她一般計較!」又向二妞道:「你還不快走?」   二妞並不哭,也不走,挺起胸膛向小喜道:「你殺了我吧!」   小喜掄轉棍子狠狠地又在二妞背上打了兩棍道:「殺了你又有什麼事?」把小孩子的胳膊也打痛了,小孩子大哭起來。   窗外邊的人見勢頭不對,跑進去把二妞拉出來了。二妞仍不服軟,仍回頭向裡邊道:「只有你們活的了!外來戶還有命啦?」別的人低聲勸道:「少說上句吧!這時候還說什麼理?你還佔得他的便宜呀?」   村長在裡邊發話道:「閒人一概出去!都在外邊亂什麼?」   小毛子揭起簾子道:「你們就沒有看見廟門上的虎頭牌嗎?『公所重地,閒人免進。』你們亂什麼?出去!」   窗外的人們也只得掩護二妞走出去。   小毛見眾人退出,趕緊回頭招呼小喜:「歇歇,繼唐!老宋!   餅還熱不熱了?」   老宋端過一盤烙餅來道:「放在火邊來,還不很冷!」說著很小心地放在小喜跟前。   小喜也不謙讓,抓起餅子吃著,連吃帶說:「我才從三爺那裡回來。三爺托我給他買一張好條幾,不知道村裡有沒有?」   小毛道:「回頭打聽一下看吧,也許有!」   李如珍道:「三爺那裡很忙嗎?」   「忙,」小喜嘴裡嚼著餅子,連連點頭說,「事情實在多!三爺也是不想管,可是大家找得不行!凡是縣政府管不了的事,差不多都找到三爺那裡去了。」老宋又端著湯來,小喜接過來喝了兩口,忽然看見鐵鎖,就放下碗向鐵鎖道:「鐵鎖!你那女人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啦!你看那像個什麼樣子?唧唧喳喳,一點也不識羞!就不怕別人笑話?」   鐵鎖想:「打了我老婆,還要來教訓我,這成什麼世界?」可是勢頭不對,說不得理,也只好不作聲。   停了一會,小喜的湯也快喝完了,餅子還沒有吃到三分之一。福順昌掌櫃王安福向大家提道:「咱們還是說正事吧!」小喜站起來道:「你們說吧!我也摸不著,我還要給三爺買條幾去!」   小毛道:「吃了再去吧!」   小喜把盤間裡的餅一卷,捏在手裡道:「好,我就拿上!」說罷,拿著餅子,提起他的籐條手杖,匆匆忙忙地走了。   王安福接著道:「鐵鎖!你說你現在用的那個茅廁是你父親後來打的,能找下證人不能?」   鐵鎖道:「怎麼不能?你怕俺鄰家陳修福老漢記不得啦?」春喜道:「他不行!一來他跟你都是林縣人,再者他是你女人的爺爺,是你的老丈爺,那還不是只替你說話?」   鐵鎖道:「咱就不找他!找楊二奎吧?那可是本地人!」春喜道:「那也不行!白狗是你的小舅,定的是楊三奎的閨女,那也有親戚關係。」   鐵鎖道:「這你難不住我!咱村的老年人多啦!」隨手指老宋道:「老宋也五六十歲了,跟我沒有什麼親戚關係吧?」小毛攔道:「老宋他是個窮看廟的,他知道什麼?你叫他說說他敢當證人不敢?老宋!你知道不知道?」   老宋自然記是,可是他若說句公道話,這個廟就住不成了,因此他只好推開:「咱從小是個窮人,一天只顧弄著吃,什麼閒事也不留心。」   李如珍道:「有契就憑契!契上寫一個不能要人家兩個,還要找什麼證人?村裡老年人雖然多,人家誰也不是給你管家的!」   小毛道:「是這樣吧!我看咱們還是背場談談吧!這樣子結不住口。」   大家似乎同意,有些人就漫散開來交換意見。小毛跟村長跟春喜互相捏弄了一會手碼,王安福也跟閭鄰長們談了一談事情的真相。後來小毛走到王安福跟前道:「這樣吧!他們的意思,叫鐵鎖包賠出這麼個錢來!」說著把袖口對住王安福的袖口一捏,接著道:「你看怎麼樣?」   王安福悄悄道:「說真理,他們賣給人家就是這個茅廁呀!人家用的那一個,真是他爹老張木匠在世時候打的。我想這你也該記得!」   小毛道:「那不論記得不記得,那樣頂真,得罪的人就多了。你想:村長、春喜,意思都是叫他包賠幾個錢。還有小喜,不說鐵鎖,我也惹不起人家呀!」   王安福沒有答話,只是搖頭。閭鄰長們也不敢作什麼主張,都是看看王安福,看看村長,看看小毛,直到天黑也沒說個結果,就都回家吃飯去了。   晚上,老宋又到各家叫人,福順昌掌櫃王安福說是病了,沒有去。其餘的人,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大家在廟裡悶了一會,村長下了斷語:茅廁是春喜的,鐵鎖砍了桑樹包出二百塊現洋來,吃烙餅和開會的費用都由鐵鎖擔任,叫鐵鎖討保出廟。 2   陳修福老漢當保人,保證鐵鎖一月以後還錢,才算放鐵鎖出了廟。鐵鎖氣得抬不起頭來,修福老漢拉著胳膊把他送到家。他一回去,一頭睡在床上放聲大哭,二妞問他,他也說不出話來,修福老漢也勸不住。一會,鄰家們也都聽見了,都跑來問詢,鐵鎖仍哭得說不出話來,修福老漢才把公所處理的結果一件件告訴大家說:「茅廁說成人家的了,還叫包人家二百塊錢,再擔任開會的花費。」鐵鎖聽老漢又提起來,哭得更喘不過氣來,鄰家們人人搖頭,二妞聽了道:「他們說得倒體面!」咕咚一聲把孩子放在鐵鎖跟前道:「給你孩子,這事你不用管!錢給他出不成!茅廁也給他丟不成!事情是我闖的,就是他,就是我!滾到哪裡算哪裡,反正是不得好活!」一邊說,一邊跳下床就往外跑,鄰家們七八個人才算把她拖住。小孩在炕上直著嗓子號,修福老漢趕緊抱起來。   大家分頭解勸,勸的二妞暫息了怒,鐵鎖也止住了哭。楊三奎向修福老漢道:「太欺人!不只你們外路人,就是本地人也活不了。你看村裡一年出多少事,哪一場事不是由著人家捏弄啦?實在沒法!」   內中有個叫冷元的小伙子跳起來叫道:「鐵鎖!到哪個崖頭路邊等住他,你不敢一橛頭把他搗下溝裡?」   楊三奎道:「你們年輕人真不識火色1!人家正在氣頭上啦,說那些冒失話抵什麼事?」說得冷元又蹲下去了。年輕人們指著冷元笑道:「冷傢伙,冷傢伙!」   --------   1不識火色,即不識時機的意思。   悶了一小會,修福老漢道:「我看可以上告他!就是到縣裡把官司打輸了,也要比這樣子了場合算。」   楊三奎道:「那倒可以!到縣裡他總不能只說一面理,至少也要問一問證人。」   冷元道:「這事真氣死人!可惜我年紀小記不得,要不我情願給你當證人!」   楊三奎道:「你年紀小,有大的!」有幾個三四十歲的人七嘴八舌接著說:「鐵鎖他爹打茅廁這才幾天呀!三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記得!」「你狀上寫誰算誰,誰也可以給你證明。」「多寫上幾個!哪怕咱都去啦!」   二妞向鐵鎖道:「胖孩爹!咱就到縣裡再跟他滾一場!任憑把家當花完也不能叫便宜了他們爺們!」又向修福老漢道:「爺爺!你不是常說咱們來的時候都是一筐一擔來的嗎?敗興   到底咱也不過一筐一擔擔著走,還落個夠大!怕什麼?」正說話間,二妞的十來歲的小弟弟白狗,跑進來叫道:「姐姐!媽來了!」二妞正起來去接,她媽已經進來了。她媽悄悄道:「你們正說什麼?」冷元搶著大聲道:「說告狀!」二妞她媽擺手道:「人家春喜媳婦在窗外聽啦!」大家都向窗上看。二妞道:   「聽她聽罷,她能堵住我告狀?」   大家聽說有人聽,也就不多說了,都向二妞她媽說:「你好好勸勸她吧。」說著也就慢慢散去。   李如珍叔侄們回去,另是一番氣象:春喜、小喜、小毛,都集中在李如珍的大院裡,把黑漆大門關起來慶祝勝利。晌午吃過烙餅,肚子都很不餓,因此春喜也就不再備飯,只破費了十塊現洋買了一排金丹棒子1作為禮物。   --------   1一排金丹棒子有五十個。   李如珍的太谷煙燈和宜興磁煙斗,除了小毛打發他過了癮以後可以吸口煙灰,別人是不能借用的,因此春喜也把他自己的煙傢伙拿來。李如珍住的屋子分為裡外間,裡間的一盞燈下,是小毛給李如珍打泡,外間的一盞燈下,睡的是春喜和小喜弟兄兩個。裡間不熱鬧,因為李如珍覺著小毛只配燒煙,小毛也不敢把自己身份估得過高,也還有些拘束,因此就談不起話來。小毛把金丹棒子往斗上粘一個,李如珍吸一個,一連吸了七八個以後,小毛把斗裡煙灰挖出,重新再往上粘。又吸了七八個,小毛又把灰挖出來,把兩次的灰合併起來燒著,李如珍便睡著了。等到小毛打好了泡,上在斗上,把煙槍桿向他口邊一靠,他才如夢初醒,銜住槍桿吸起來。   外間的一盞燈下雖然也只有小喜和春喜兩個人,可是比裡間熱鬧得多,他們談話的材料很多:起先談的是三爺怎樣闊氣,怎樣厲害;後來又談到誰家閨女漂亮,哪個媳婦可以;最後才談到本天的勝利。他們談起二妞,春喜說:「你今天那幾棍打得真得勁!我正想不出辦法來對付他,你一進去就把事情解決了。」小喜道:「什麼病要吃什麼藥!咱們連個草灰媳婦也鬥不了,以後還怎麼往前闖啦?老哥!你真幹不了!我看你也只能教一輩子書。」春喜道:「雖說是個草灰媳婦,倒是個有本領的。很精幹!……」小喜搖頭道:「噓……我說你怎麼應付不了她,原來是你看到眼裡了呀?」說著用煙簽指著春喜鼻子道:「叫老嫂聽見怕不得跪半夜啦?沒出息沒出息!沒有見過東西,一個小母草灰就把你迷住了!」春喜急得要分辯,也找不著一句適當的話。小喜把頭挺在枕頭後邊哈哈大笑起來,春喜沒法,也只好跟著他笑成一團。就在這時,李如珍在裡間喊道:「悄悄!聽聽是誰打門啦?」他兩個人聽著,都停住了笑,果然又聽得門環啪啪地連響了幾聲。   小毛跑出院裡問道:「誰?」外邊一個女人聲音答道:「我!開開吧!」小喜聽出是春喜媳婦的聲音,又笑向春喜道:「真是老嫂找來了!」小毛開了門,春喜媳婦進來了。春喜問:「什麼事?」春喜媳婦低聲道:「你去聽聽人家二妞在家說什麼啦?」一提二妞,小喜又指著春喜大笑起來,春喜也跟著笑。春喜媳婦摸不著頭腦,忙問:「笑什麼?」小喜道:「這裡有個謎兒,你且不用問。你先說說你聽見二妞說什麼來?」春喜媳婦坐在小喜背後,兩肘按著小喜的腰,面對著春喜,把冷元怎樣說冒失話,二妞怎樣說要破全部家當到縣裡告狀,詳詳細細談了一遍。春喜還未答話,小喜用手一推道:「回去吧回去吧!沒有事!她告到縣裡咬得了誰半截?到崖頭上等,問問他哪個是有種的?」春喜也叫他媳婦回去,媳婦走了。小毛又去把大門關住,小喜仍然吹他的大話。   李如珍在裡間拉長了聲音輕輕叫道:「喜!——來!——」小喜進去了。小毛一見小喜,趕緊起來讓開舖子叫他躺,自己坐到床邊一個凳子上,聽他們談什麼事。李如珍看了小毛一眼,隨手拈起三四個金丹棒子遞給他道:「你且到外邊躺一會。」小毛見人家不叫他聽,也只好接住棒子往外間來吸。   小毛吸了第一遍,正燒著灰,小喜就出來了。他一見小喜出來,自然又不得不起來再讓小喜躺下。小喜向春喜道:「老哥!叔叔說那東西真要想去告狀還不能不理。」小毛站在一邊接話道:「那咱也得想個辦法呀!」小喜見小毛還在旁邊,後悔自己不該說了句軟話,就趕緊擺足架子答道:「那自然有辦法!」春喜道:「扯淡!一個小土包子,到縣裡有他的便宜呀?」小喜看了小毛一眼道:「你還到裡邊去吧!」小毛又只得拿上他的金丹灰回裡間去。小喜等他去後,低聲向春喜道:「自然不是怕官司上吃了他的虧!叔叔說不可叫他開這個端。不論他告得准告不准,旁人說起來,一個林縣草灰告過咱一狀,那總是一件丟臉的事。」春喜道:「那咱也不能托人去留他呀?」小喜道:「什麼東西?還值得跟他那樣客氣?想個法叫他告不成就完了!」春喜道:「想個什麼法?」小喜道:「不怕!有三爺!明天一早我就找三爺去。」   這天晚上,也不知他們吸到什麼時候才散。   第二天早上小喜去找三爺去;鐵鎖忙著借錢準備告狀。陰曆四月莊家人一來很忙,二來手頭都沒有錢,鐵鎖跑來跑去,直跑到晌午,東一塊,西五毛,好容易才湊了四五塊錢。二妞在家也忙著磨面蒸窩窩,給鐵鎖準備進城的乾糧。   晌午,鐵鎖和二妞正在家吃飯,小喜領了一個人進來,拿著繩,把鐵鎖的碗奪了,捆起來。二妞道:「作什麼?他又犯下什麼罪了?」小喜道:「不用問!也跑不了你!」說著把二妞的孩子奪過來丟在地上,把二妞也捆起來。村裡人正坐在十字街口吃飯,見小喜和一個陌生的人拿著繩子往鐵鎖院裡去,知道沒有好事。楊三奎、修福老漢、冷元……這幾個鐵鎖的近鄰,就跟著去看動靜。他們看見已經把鐵鎖兩口捆起來,小孩子爬在地上哭,正預備問問為什麼,只見小喜又用小棍子指著冷元道:   「也有他!捆上捆上!」那個陌生人就也把冷元捆住。   兩個人牽著三個人往外走,修福老漢抱起小孩和大家都跟了出來。街上的人,有幾個膽小的怕連累自己,都走開了;其餘的人跟在後面,也都想不出挽救的辦法。二妞的爹娘和兄弟、冷元的爹娘也半路追上來跟著走。大家見小喜和他引來的那個人滿臉凶氣,都搭不上碴,只有修福老漢和冷元的爹繞著小喜,一邊走,一邊苦苦哀求。   小喜把人帶到廟裡,向老宋道:「請村長去!」老宋奉命去了。   修福老漢央告小喜道:「繼唐!咱們都是個鄰居,我想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他們年輕人有什麼言差語錯,還得請你高高手,擔待著些。」   小喜道:「這事你也清楚!他們一夥人定計,要到崖頭路邊謀害村長。村長知道了,打發我去找三爺。我跟三爺一說,三爺說:『這是響馬舉動,先把他們捆來再說!』聽說人還多,到那裡一審你怕不知道還有誰啦?」   二妞聽了道:「我捉了一回賊就捉出事來了,連我自己也成了響馬了!看我殺了誰了,搶了誰了?」   小喜道:「你聽!硬響馬!我看你硬到幾時?」   修福老漢道:「這閨女!少說上句吧!」   李如珍來了,小毛也跟在後邊。小喜向李如珍道:「三爺說叫先把人捆去再說。你先撥幾個保衛團丁送他們走。」   修福老漢看見事情急了,把孩子遞給他孫孫白狗,拉了小毛一把道:「我跟你說句話!」小毛跟他走到大門外,他向小毛道:「麻煩你去跟村長跟小喜商量一下,看這事情還能在村裡了一了不能?」小毛素日也摸得著小喜的脾氣,知道他有錢萬事休,再者如能來村裡再說一場,不論能到底不能到底,自己也落不了空,至少總能吃些東西,就滿口應承道:「可以!我去給你探探口氣!自然我也跟大家一樣,只願咱村裡沒事。」說著就跑到小喜面前道:「繼唐!來!我跟你說句話!」小喜道:「說吧!」小毛又點頭道:「來!這裡!」小喜故意裝成很不願意的樣子,跟著小毛走進龍王殿去。   白狗抱著小胖孩站在二妞旁邊,小胖孩伸著兩隻小手向二妞撲。二妞預備去摸他,一動手才想起手被人家反綁著,隨著就瞪了瞪眼道:「摔死他!要死死個乾淨!」口裡雖是這麼說著,眼裡卻滾下淚來。二妞她娘看見很傷心,一邊哭一邊給二妞揩淚。   小喜從龍王殿出來道:「我看說不成!他們這些野草灰不見喪不掉淚,非弄到他們那地方不行!」小毛在後邊跟著道:「不要緊,咱慢慢說!山不轉路轉,沒有說不倒的事!村長!走吧,咱們跟繼唐到你那裡談一談!」小喜吩咐他帶來的那個人道:「你看著他們,說不好還要帶他們走!」說罷同村長先走了。   小毛悄悄向修福老漢道:「得先買兩排棒子!」修福老漢道:「我不知道哪裡有賣的。」小毛道:「拿二十塊現洋就行,我替你買去!」修福老漢和冷元他爹齊聲道:「可以,托你吧!」小毛隨著村長和小喜去了。   小喜說三爺那裡每人得花一百五十元現洋,三個人共是四百五十元。一邊討價一邊還價,小毛也做巫婆也做鬼,裡邊跑跑外邊走走,直到晚飯時候才結了口——三爺那邊,三個人共出一百五十元。給小喜和引來那個人五十元小費。鐵鎖和冷元兩家擺酒席請客賠罪,具保狀永保村長的安全。前案不動,還照昨天村公所處理的那樣子了結。   定死了數目,小毛說一個不能再少了。修福老漢到廟裡去跟鐵鎖商量,鐵鎖自己知道翻不過了,也只好自認晦氣。二妞起先不服,後來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只好不再作主張。冷元也只是為了鐵鎖的事說了句淡話,錢還是鐵鎖出,因此也沒有什麼意見。修福老漢見他們應允了,才去找楊三奎和自己兩個人做保,把他們三個人保出。   這一次保出來和上一次不同,春喜的錢能遲一個月,小喜卻非帶現錢不可。鐵鎖托修福老漢和楊三奎到福順昌借錢,王安福老漢說櫃上要收繭,沒有錢出放,零的可以,上一百元就不行。楊三奎向修福老漢道:「福順昌不行,村裡再沒有道路,那就只好再找小毛,叫他去跟小喜商量,就借六太爺那錢吧!」修福老漢道:「使上二百塊那個錢,可就把鐵鎖那一點家當挑拆了呀!」楊三奎道:「那再沒辦法,反正這一關總得過。」修福老漢又去跟鐵鎖商量去。   原來這六太爺是三爺的堂叔。他這放債與別家不同:利錢是月三分,三個月期滿,本利全歸。這種高利,在從前也是平常事,特別與人不同的是他的使錢還錢手續;領著他的錢在外邊出放的經手人,就是小喜這一類人,叫做「承還保人」。使別人的錢,到期沒錢,不過是照著文書下房下地,他這文書上寫的是「到期本利不齊者,由承還保人做主將所質之產業變賣歸還」,因此他雖沒有下過人的地,可是誰也短不下他的錢。小喜這類人往外放錢的時候是八當十,文書上寫一百元,實際上只能使八十元,他們從中抽使二十元。「八當十,三分利,三個月一期,到期本利還清,想再使又是八當十,還不了錢由承還保人變賣產業」:這就是六太爺放債的規矩。這種錢除了停屍在地或命在旦夕非錢不行時候,差不多沒人敢使,鐵鎖這會就遇了這樣個非使不行。   修福老漢跟鐵鎖一商量,鐵鎖也再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托小毛去央告小喜,把他爺他爹受了兩輩子苦買下的十五畝地寫在文書上,使了六太爺二百五十塊錢(實二百塊),才算把三爺跟小喜這一頭顧住。兩次吃的面、酒席錢、金丹棒子錢,一共三十元,是在福順昌借的。   第三天,請過了客,才算把這場事情結束了。   鐵鎖欠春喜二百元,欠六太爺二百五十元,欠福順昌三十元,總共是四百八十元外債。   小喜在八當十里抽了五十元,又得了五十元小費,他引來那個捆人的人,是兩塊錢雇的,除開了那兩塊,實際上得了九十八元。   李如珍也不落空:小喜說三爺那裡少不了一百五十元,實際上只繳三爺一百元,其餘五十元歸了李如珍。   小毛只跟著吃了兩天好飯,過了兩天足癮。   一月之後,蠶也老了,麥也熟了,鐵鎖包春喜的二百元錢也到期了,欠福順昌的三十元也該還了,使六太爺的二百五十元鐵鎖也覺著後怕了。他想:「背利不如早變產,再遲半年,就把產業全賣了也不夠六太爺一戶的。」主意一定,咬一咬牙關,先把繭給了福順昌,又糶了兩石麥子把福順昌的三十元找清;又把地賣給李如珍十畝,還了六太爺的二百五十元八當十;把自己住的一院房子給了春喜,又貼了春喜三石麥抵住二百元錢,自己搬到院門外碾道邊一座餵過牲口的房子裡去住:這樣一來,只剩下五畝地和一座餵過牲口的房子。春喜因為弟兄們多,分到的房子不寬綽,如今得了鐵鎖這座院子,自是滿心歡喜,便雇匠人補簷頭、扎仰塵1、粉牆壁、添門面,不幾天把個院子修理得十分雅致,修理好了便和自己的老婆搬到裡邊去住。鐵鎖啦?搬到那座餵過牲口的房子裡,光鋤頭犁耙、缸盆瓦罐、鍋匙碗筷、籮頭筐子……就把三間房子佔去了兩間,其餘一間,中間一個驢槽,槽前修鍋台,槽上搭床鋪,擠得連水缸也放不下。   --------   1當地群眾稱頂棚為仰塵,扎仰塵,就是糊頂棚。   鐵鎖就住在這種房子裡,每天起來看看對面的新漆大門和金字牌匾,如何能不氣?蔡燜㴓愕昧瞬。姹徊【父鱸攏壠砸┬參扌АK子鎪擔骸靶牟』剮胄囊┬巍!焙罄慈𧶏𢟍狹頌浛𡷹𡠨∠泊合捕幾䇊湃チ恕S腥慫擔骸跋乩鎘幸話俁嗷Я𠎀𦅚媼艘蛔礎J〕前閹駡親餃チ恕!庇腥慫擔骸叭𧶏㮡母綹縭茄治𤩺降拿厥槌ぃ𡟜且蝗酥𤥀巒蛉酥𤨣系墓你𡟻讛鄧𪂇詡夷值貌幌窕埃塜閹縧械絞〕槍仄鵠戳恕!輩宦墼趺此擔壻妓滌餚𧶏䋼煥糵L穉熴謌蘇庀者Ⅲ𡠨睦錁踝磐純熗艘幌攏㕡∫簿吐謟𧩙悶鵠戳恕?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3   鐵鎖自從變了產害過病以後,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幸而他自幼跟著他父親學過木匠和泥水匠,雖然沒有領過工,可是給別人做個幫手,也還是個把式,因此他就只好背了傢具到外邊和別的匠人碰個伙,顧個零花銷。   到了民國十九年夏天,閻錫山部下有個李師長,在太原修公館,包工的是跟鐵鎖在一塊打過伙的,打發人來叫鐵鎖到太原去。鐵鎖一來聽說太原工價大,二來又想打聽一下三爺究竟落了個什麼下場,三來小胖孩已經不吃奶了,家裡五畝地有二妞滿可以種得過來,因此也就答應了。不幾天,鐵鎖便準備下乾糧盤纏衣服鞋襪,和幾個同行相跟著到太原去。   這時正是閻錫山自稱國民革命軍第三方面軍出兵倒蔣打到北平的時候,因為軍事上的勝利,李師長準備將來把公館建設在北平,因此打電報給太原的管事的說叫把太原的工暫時停了。人家暫時停工,鐵鎖他們就暫時沒事做,只得暫時在會館找了一間房子住下。會館的房子可以不出房錢,不湊巧的是住了四五天就不能再住了,來了個人在門外釘了「四十八師留守處」一個牌子,通知他們當天找房子搬家。人家要住,他們也只得另在外邊賃了一座房子搬出去。   過了幾天,下了一場雨,鐵鎖想起會館的床下還丟著自己一對舊鞋,就又跑到那裡去找。他一進屋門,看見屋子裡完全變了樣子:地掃得很光,桌椅擺得很齊整,桌上放著半尺長的大墨盒、印色盒和好多很精緻的文具,床鋪也很乾淨,上邊躺著個穿著細布軍服的人在那裡抽鴉片煙。那個人一抬頭看他,他才看見就是小喜。他又和碰上蛇一樣,打了個退步,以為又要出什麼事,不知該怎樣才好,只見小喜不慌不忙向他微微一笑道:「鐵鎖?我當是誰?你幾時到這裡?進來吧!」鐵鎖見他對自己這樣客氣還是第一次,雖然不知他真意如何,看樣子是馬上不發脾氣的,況且按過去在村裡處的關係,他既然叫進去,不進去又怕出什麼事,因此也就只好走近他的床邊站下。小喜又用嘴指著煙盤旁邊放的紙煙道:「吸煙吧!」鐵鎖覺著跟這種人打交道,不出事就夠好,哪裡還有心吸煙,便推辭道:「我才吸過!」只見小喜取起一根遞給他道:「吸吧!」這樣一來,他覺著不吸又不好,就在煙燈上點著,靠床沿站著吸起來。他一邊吸煙,一邊考慮小喜為什麼對他這樣客氣,但是也想不出個原因來。小喜雖然還是用上等人對一般人的口氣,可也好像是親親熱熱地問長問短——問他跟誰來的,現在做什麼,住在哪裡,有無盤費,……問完以後,知道他現在沒有工作,便向他道:「你們這些受苦人,閒住也住不起。論情理,咱們是個鄉親,你遇上了困難我也該照顧你一下,可是又不清楚誰家修工。要不你就來這裡給我當個勤務吧?」鐵鎖覺著自己反正是靠勞力吃飯,做什麼都一樣,只是見他穿著軍人衣服,怕跟上他當了兵,就問道:「當勤務是不是當兵?」小喜見他這樣問,已經猜透他的心事,便答道:「兵與兵不同:這個兵一不打仗,二不調動,只是住在這裡收拾收拾屋子,有客來倒個茶,跑個街道;論賺錢,一月正餉八塊,有個客人打打牌,每次又能弄幾塊零花錢;這還不是搶也搶不到手的事嗎?我這裡早有好幾個人來運動過,我都還沒有答應。叫你來就是因為你沒有事,想照顧你一下,你要不願來也就算了。」   正說著,聽見院裡自行車扎扎扎皮鞋脫脫脫,車一停下,又進來一個穿軍服的,小喜趕快起身讓坐,鐵鎖也從床邊退到窗下。那人也不謙讓,走到床邊便與小喜對面躺下。小喜指著鐵鎖向那人道:「參謀長,我給咱們留守處收了個勤務!我村子裡人,很忠厚,很老實!」那人懶洋洋地道:「也好吧!」小喜又向鐵鎖道:「鐵鎖!你回去斟酌一下,要來今天晚上就來,要不來也交代我一聲,我好用別人!」鐵鎖一時雖決定不了該幹不該干,可也覺著這是去的時候了,就忙答道:「可以,那我就走了!」小喜並不起身相送,只向他道:「好,去吧!」他便走出來了。   參謀長道:「這孩子倒還精幹,只是好像沒有膽,見人不敢說響話。」小喜道:「那倒也不見得,不過見了我他不敢怎樣放肆,因為過去處的關係不同。」參謀長道:「你怎麼想起要用個勤務來?」小喜道:「我正預備報告你!」說著先取出一包料面遞給參謀長,並且又取一根紙煙,一邊往上纏吸料子用的紙條,一邊向他報告道:「前不大一會,有正大飯店1一個夥計在街上找四十八師留守處,說是河南一個客人叫他找,最後問這裡警察派出所,才找到這裡來。我問明了原由,才推他說今天這裡沒有負責人,叫他明天來。我正預備吸口煙到你公館報告去,我村那個人就進來了;還沒有說幾句話,你就進來了。」   --------   1正大飯店是省裡省外的高級官員等闊人們來了才住的。   按他兩個人的等級來說,小喜是上尉副官,而參謀長是少將。等級相差既然帳裁詞灤∠燦Ω寐砩媳□媯姙禱耙燦Ω□䉀鵓匆恍𨰦𦶦儎裁蔥∠不鼓藶誯諤詰睪退𨌺稍諞淮Γ姙禱耙材茄瓩奼隳兀吭𨒂湊饉氖𡝰聳κ茄治𤩺階急感魯閃□畝游椋姉鴣踔晃櫈艘桓鍪Τぃ㕡文背せ故鞘Τそ檣艿模㕡□揮幸桓霰媑𦲁玧渴Τさ氖侄衛捶□埂JΤば棧簦𡈼背跤朐ケ幣淮𤅄耐練嗣怯行┘壞潰姙罀推菊飧鱟時玖熗聳Τさ奈歴巍K䔃擔骸爸灰𠯿忻耨澹墪䄄遣懷晌侍獾摹!斃∠慘捕旣庖壞饋2文背に淙皇僑氈鏡酃褀笱П弦擔㛃□歉糶腥綹羯劍𤉸屯練嗣僑×徤綾悴蝗縲∠玻㛃鑾倚∠燦質怯朊厥槌つ歉魷低秤洩叵檔模姹虼瞬文背け愕萌盟鑬阜幀?   小喜說明了沒有即刻報告他的理由,見他沒有說什麼,就把手裡粘好紙條子的紙煙遞給他讓他吸料子,然後向他道:「我想這個客人,一定是老霍去了聯絡好了以後,才來和咱們正式取聯繫的。他既然來了就住在正大飯店,派頭一定很不小,我們也得把我們這留守處弄得像個派頭,才不至於被他輕看,因此我才計劃找個勤務。」小喜這番話,參謀長聽來頭頭是道,就稱讚道:「對!這個是十分必要的。我看不只得個勤務,門上也得有個守衛的。我那裡還有幾個找事的人,等我回去給你派兩個來。下午你就可以訓練他們一下,把咱們領來的服裝每人給他發一套。」計劃已定,參謀長又吸了一會料子,談了些別的閒話,就回公館去了。   鐵鎖從會館出來,覺著奇怪。他想:「小喜為什麼變得那樣和氣?對自己為什麼忽然好起來?說是陰謀嗎?看樣了也看不出來,況且自己現在是個窮匠人,他謀自己的什麼?說是真要顧盼鄉親嗎?小喜從來不落無寶之地,與他沒有利的事就沒有見他幹過一件。」最後他想著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小喜要用人,一時找不到個可靠的人,就找到自己頭上;第二是小喜覺著過去對不起自己,一時良心發現,來照顧自己一下,以補他良心上的虧空。他想要是第一種原因,他用人他賺錢,也是一種公平的交易——雖然是給他當差,可是咱這種草木之人就是伺候人的;要是第二種原因那更好,今生的冤仇今生解了,省得來生冤冤相報——因為鐵鎖還相信來生報應。他想不論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都與自己無害,可以干一干。他完全以為小喜已經是變好了。回到住的地方跟幾個同事一說,同事以為像小喜這種人是一千年也不會變好的,不過現在的事卻同意他去幹,也就是同意他說的第一種理由。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鐵鎖便收拾行李搬到會館去。   鐵鎖到了會館,參謀長打發來的兩個人也到了,小喜便在院裡分別訓練:教那兩個人怎樣站崗,見了官長怎樣敬禮,見了老百姓怎樣吆喝,見了哪等客人用哪等話應酬,怎樣傳遞名片;又教鐵鎖打水、倒茶、點煙等種種動作。他好像教戲一樣,一會算客人,一會算差人……直領著三個人練習了一下午,然後發了服裝和臂章,準備第二天應客。   第二天早上,參謀長沒有吃飯就來了。他進來先問準備得如何,然後就在留守處吃飯。吃過飯,他仍和小喜躺在床上,一邊吸料子一邊準備應酬這位不識面的綠林豪俠。小喜向他說對付這些人,要幾分派頭、幾分客氣、幾分豪爽、幾分自己,參謀長也十分稱讚。他們的計議已經一致,就另談些閒話,等著站崗的送名片來。   外邊兩個站崗的,因為沒有當過兵,新穿起軍服扛起槍來,自己都覺著有點新鮮,因此就免不了打打鬧鬧——起先兩個人各自練習敬禮,後來輪流著一個算參謀長往裡走,另一個敬禮。有一次,一個敬了禮,當參謀長的那一個沒有還禮,兩個人便鬧起來,當參謀長那個說:「我是參謀長,還禮不還禮自然是由我啦!」另一個說:「連個禮都不知道還,算你媽的什麼參謀長?」   就在這時候,一輛洋車拉了個客人,到會館門外停住,客人跳下車來。兩個站崗的見有人來了,趕緊停止了鬧,仍然站到崗位上,正待要問客人,只見那客人先問道:「裡邊有負責人嗎?」一個答道:「有!參謀長在!」還沒有來得及問客人是哪裡來的,那客人也不勞傳達也不遞名片,挺起胸膛呱噠呱噠就走進去了。   小喜正裝了一口料子,用洋火點著去吸,聽得外邊進來了人,還以為是站崗的,沒有理,仍然吸下去。煙正進到喉嚨,客人也正揭起簾子。小喜見進來的人,穿著紡綢大衫,留著八字鬍,知道有些來歷,趕緊順手連紙煙帶料子往煙盤裡一扔,心裡暗暗埋怨站崗的。參謀長也欠身坐起。客人進著門道:「你們哪一位負責?」小喜見他來得高傲,趕緊指著參謀長用大官銜壓他道:「這就是師部參謀長!」哪知那客人絲毫不失威風,用嘴指了一下參謀長問道:「你就是參謀長?」參謀長道:「是的,有事嗎?」那客人不等讓坐就把桌旁的椅子扭轉,面向著參謀長坐了道:「兄弟是從河南來的。老霍跟我們當家的接洽好了,寫信派兄弟來領東西!」說著從皮包中取出尺把長一封信來,遞給小喜。小喜把信遞給參謀長,一邊又吩咐鐵鎖倒茶。   參謀長接住信一看,信是老霍寫的,說是已經拉好了一個團,要留守處備文向軍需處請領全團官兵服裝、臂章、槍械、給養等物,並開一張全團各級軍官名單,要留守處填寫委狀。參謀長看了道:「你老哥就是團長嗎?」客人道:「不!團長是我們這一把子一個當家的,兄弟只是跟著我們當家混飯吃的。」參謀長拿著名單問他道:「哪一位是……」客人起身走近參謀長,指著名單上的名字道:「這是我們當家的,這一個就是兄弟我,暫且抵個參謀長!」參謀長道:「你貴姓王?」客人道:「是的!兄弟姓王!」參謀長道:「來了住在哪裡?」客人道:「住在正大飯店。」參謀長道:「回頭搬到這裡來住吧!」又向小喜道:「李副官!回頭給王參謀準備一間房子!」客人道:「這個不必,兄弟初到太原,想到處觀光一番,住在外邊隨便一點。」參謀長道:「那也好!用著什麼東西,儘管到這裡來找李副官!」小喜也接著道:「好!用著什麼可以跟我要!」客人道:「謝謝你們關心。別的不用什麼,只是你們山西的老海很難買。」轉向小喜道:「方纔見你老兄吸這個,請你幫忙給我買一點!」說著從皮包中取出五百元鈔票遞給小喜。   小喜接住票子道:「好!這我可以幫忙!」說著就從床上起來讓他道:「這裡還有一些,你先吸幾口!」說了就把煙盤下壓著的一個小紙包取出來放在外邊。客人倒也很自己,隨便謙讓了一下,就躺下去吸起來。   小喜接住錢卻費了點思索。他想:打發人去買不出來;自己去跑街,又不夠派頭,怕客人小看。想了一會,最後決定寫封信打發鐵鎖去。他坐在桌上寫完了信,出到屋門口叫道:「張鐵鎖!到五爺公館去一趟!」鐵鎖問道:「在什麼地方?」小喜道:「天地壇門牌十號!」說著把信和錢遞給他道:「買料子!」買料子當日在太原,名義上說是殺頭罪,鐵鎖說:「我不敢帶!」小喜低聲道:「傻瓜!你帶著四十八師的臂章,在五爺公館買料子,難道還有人敢問?」鐵鎖見他這樣說沒有危險,也就接住了信和錢。小喜又吩咐道:「你到他小南房裡,把信交給張先生,叫他找姨太太的娘,他就知道。」鐵鎖答應著去了。   鐵鎖找到天地壇十號,推了推門,裡邊關著;打了兩下門環,裡邊走出一個人道:「誰?」隨著門開了一道縫,擠出一顆頭來問道:「找誰?」鐵鎖道:「找張先生!」說了就把手裡的信遞給他。那人道:「你等一等!」把頭一縮,返身回去了。鐵鎖等了不大工夫,那人又出來喊道:「進來吧!」鐵鎖就跟了進去。果然被他引到小南房。鐵鎖見裡邊有好多人,就問道:「哪位是張先生?」西北牆角桌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瘦老漢道:「我!你稍等一等吧!海子老婆1到火車站上去了。」人既不在,   --------   1海子是這個老婆家的村名。   鐵鎖也只得等,他便坐到門後一個小凳子上,閒看這屋裡的人。   靠屋的西南角,有一張床,床中間放著一盞燈。床上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小個子,尖嘴猴;一個是塌眼窩。床邊坐著一個人,伸著脖子好像個鴨子,一個肘靠著尖嘴猴的腿,眼睛望著塌眼窩。塌眼窩手裡拿著一張紙煙盒裡的金箔,還拿著個用硬紙捲成的、指頭粗的小紙筒。他把料子挑到金箔上一點,爬起來放在燈頭上熏,嘴裡銜著小紙筒對住熏的那地方吸。他們三個人,這個吸了傳遞給那個。房子不大,床往東放著一張茶几兩個小凳子,就排到東牆根了。茶几上有個銅盤,盤裡放著顆切開了的西瓜。靠東的凳子上,坐著個四方臉大胖子,披著件白大衫,襯衣也不扣扣子,露著一顆大肚。靠西的凳子上,坐著個留著分頭的年輕人,穿了件陰丹士林布大衫,把腰束得細細地,坐得直挺挺地,像一根柱子。他兩個面對面吃西瓜,胖子吃是大塊子,呼啦呼啦連吃帶吸,連下頷帶鼻子都鑽在西瓜皮裡,西瓜子不住從胸前流下去;柱子不是那樣吃法,他把大塊切成些小月牙子,拿起來彎著脖子從這一角吃到那一角,看去好像老鼠吃落花生。   不論床上的,不論茶几旁邊的,他們談得都很熱鬧,不過鐵鎖聽起來有許多話聽不懂。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就談起來了。鐵鎖坐下以後,第一句便聽著那柱子向胖子道:「最要緊的是歸班,我直到現在還沒得歸了班。」胖子道:「也不在乎,只要出   身正,有腿,也快。要說歸班,我倒歸輪委班二年了,直到如今不是還沒有出去嗎?按次序輪起來,民國五十多年才能輪到我,那抵什麼事?」床上那個塌眼窩向鴨脖子道:「你聽!人家都說歸班啦!咱們啦?」鴨脖子道:「咱們這些不是學生出身的人,不去找那些麻煩!」大家都笑了。胖子向床上人道:「索性像你們可也快,只要到秘書長那裡多掛幾次號就行了。」尖嘴猴道:「你們雖說慢一點,可是一出去就是縣長科長;我們啦,不是這個稅局,就是那個監工。」塌眼窩道:「不論那些,只要錢多!」鴨脖子道:「只要秘書長肯照顧,什麼都不在乎!五爺沒有上過學校,不是民政廳的科長?三爺也是『家庭大學』出身1,不在懷仁縣當縣長啦?」   --------   1「家庭大學」出身,即沒有上過學校的意思。   鐵鎖無意中打聽著三爺的下落,還恐不是,便問道:「哪個三爺?」鴨脖子看了他一眼,鼻子裡一哼道:「哪個三爺!咱縣有幾個三爺?」鐵鎖便不再問了。   那柱子的話又說回來了,他還說是歸班要緊。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點過迂,現在已經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時候。你還是聽上我,咱明天搭車往北平去。到那裡只要找上秘書長,個把縣長一點都不成問題……」那柱子搶著道:「我不信不歸班怎麼能得正缺?」胖子道:「你歸班是歸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麼用處?況且你歸班也只能歸個擇委班,有什麼用處?不找門路還不是照樣出不去嗎?」   他們正爭吵,外邊門又開了,亂七八糟進來許多人。當頭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絡腮鬍大漢,一進門便向茶几上的兩個人   打招呼。他看見茶几上還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來一邊吃一邊又讓同來的人。他吃著西瓜問道:「你兩位辯論什麼?」胖子便把柱子要歸班的話說了一遍,那戴眼鏡的沒有聽完,截住便道:「屁!這會正是用人時候,只要找著秘書長,就是掃帚把子戴上頂帽,也照樣當縣長!什麼擇委班輪委班,現在咱們先給他湊個搶委班!」一說搶委班,新舊客人同聲大笑,都說:「咱們也歸了班了!搶委班!」   鐵鎖雖懂不得什麼班,卻懂得他們是找事的了,正看他們張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後一推道:「這是不是鐵鎖?」鐵鎖回頭一看,原來是春喜,也是跟著那個戴眼鏡的一夥進來的。他一看果然是鐵鎖,就問道:「你也當了兵?」鐵鎖正去答話,見他擠到別的人裡去,也就算了。春喜擠到床邊,向那個鴨脖子道:「讓我也坐坐飛機1!」說了從小草帽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擠到床上去。   --------   1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飛機。   那戴眼鏡的向張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爺給軍需處王科長寫那封信寫成了沒有。」張先生去了。那柱子問道:「把你們介紹到軍需處了?」戴眼鏡的道:「不!秘書長打電報叫我們到北平去,因為客車不好買票,準備明天借軍需處往北平的專車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兩個人?」戴眼鏡的道:「怕不行!光我們就二三十個人啦!光添你也還馬虎得過,再多了就不行了。」說著張先生已經拿出信來,戴眼鏡的接住了信,就和同來的那夥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趕出去。胖子趕到門邊喊道:「一定借光!」外邊答道:「可以!只能一兩個人!」   他們去了,張先生問鐵鎖道:「你怎麼認得他?」鐵鎖道:「他跟我是一個村人。」張先生道:「那人很能幹,在大同統稅局很能弄個錢。秘書長很看得起,這次打電報要的幾十個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車從大同趕回來。」正說著,姨太太的娘從火車站上回來了,鐵鎖便買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發河南的客人去了,參謀長立刻備了呈文送往總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書,填寫委狀,趕印臂章。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4   不幾天,街上傳說在山東打了敗仗,南京的飛機又來太原下過彈,人心惶惶,山西票子也跌價了。又過幾天,總司令部給四十八師留守處下了命令,說是叫暫緩發展,請領的東西自然一件也沒有發給。參謀長接到了命令,回復了河南來的客人,又打發小喜下豫北去找老霍回來。從這時起,留守處廚房也撤消了,站崗的也打發了,參謀長也不到那裡去了,小喜也走了,叫鐵鎖每天到參謀長那裡領一毛五分錢伙食費,住在留守處看門。起先一毛五分錢還夠吃,後來山西票一直往下狂跌,一毛五分錢只能買一斤軟米糕,去尋參謀長要求增加,參謀長說:「你找你的事去吧!那裡的門也不用看了!」這個留守處就這樣結束了。   鐵鎖當了一個月勤務,沒有領過一個錢,小喜走了,參謀長不管,只落了一身單軍服,穿不敢穿,賣不敢賣,只好脫下包起來。他想:做別的事自然不能穿軍服,包起來暫且放著,以後有人追問衣服,自然可以要他發錢;要是沒人追問,軍衣也可改造便衣。衣服包好,他仍舊去找同來的匠人們。那些人近來找著了事,自從南京飛機到太原下彈後,各要人公館搶著打地洞,一天就給一塊山西票。鐵鎖找著他們,也跟著他們到一家周公館打地洞,晚上仍住在會館。   一天晚上他下工後走出街上來,見街上的人擠不動,也有軍隊也有便衣,特別有些太原不常見的衣服和語音,街上也加了崗,好像出了什麼事。回到會館,會館的人也擠滿了,留守處的門也開了,春喜和前幾天同去北平的那一夥都住在裡邊,床上地下都是人,把他的行李給他堆在一個角落上。春喜一見鐵鎖,便向他道:「你住在這裡?今天你再找個地方住吧,我們人太多!」鐵鎖看那情形,又說不得理,只好去搬自己的行李。春喜又問他道:「繼唐住在哪個屋裡?」鐵鎖道:「他下河南去了。」鐵鎖也想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就接著順便問道:「你們怎麼都回來了?」春喜道:「都回來了!閻總司令也回來了!」鐵鎖聽了,仍然不懂他們為什麼回來,但也無心再回,就搬了行李仍然去找他的同行。   他的同行人很多,除了和他同來的,和他們新認識的還有幾十個,都住在太原新南門外叫做「滿洲墳」的一道街。這一帶的房子都是些小方塊,遠處看去和箱子一樣;裡邊又都是土地,下雨漏得濕濕的;有的有炕,有的是就地鋪草。房租不貴,論人不論間,每人每月五毛錢。鐵鎖搬去的這地方,是一個長條院子,一排四座房,靠東的一座是一間,住著兩個學生,其餘的三座都是三間,住的就是他們這伙匠人。他搬去的時候,正碰上這些匠人們吃飯。這些人,每人端著一碗小米干飯,圍著一個青年學生聽話。這個學生,大約有二十上下年紀,穿著個紅背心,外邊披著件藍制服,粗粗兩條紅胳膊,厚墩墩的頭髮,兩隻眼睛好像打閃,有時朝這邊有時朝那邊。圍著他的人不斷向他發問,他一一答覆著。從他的話中,知道山西軍敗了,閻錫山和汪精衛都跑回太原來了。有人問:「他兩家爭天下,南京的飛機為什麼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車的和賣燒土的?」有的問:「咱們辛辛苦苦賺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不值錢了,咱們該找誰去?」學生說:「所以這種戰爭,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都要反對,因為不論他們哪方面都是不顧老百姓利益的……」   鐵鎖聽了一會,雖然不全懂,卻覺著這個人說話很公平。他把行李安插下,到外邊買著吃了一點東西,回來躺在鋪上問一個同行道:「吃飯時候講話的那個人是哪裡來的?」這個同行道:「他也是咱這院子裡的房客,在三晉高中上學,姓常,也不知道叫什麼。他的同學叫他小常,大家也跟著叫小常先生,他也不計較。這人可好啦!跟咱們這些人很親熱,架子一點也不大,認理很真,說出理來跟別的先生們不一樣。」鐵鎖近來有好多事情不明白,早想找個知書識字的先生問問,可是這些糊塗事情又都偏出在那些知書識字的人們身上,因此只好悶著,現在見他說這位小常先生是這樣個好人,倒有心向他領個教,便向這個同行道:「要是咱們一個人去問他個什麼,他答理不答理?」這個同行道:「行!這人很好談話,只要你不瞌睡,談到半夜都行!」鐵鎖道:「那倒可以,只是我跟人家不熟慣。」這個同行道:「這沒關係,他倒不講究這些,你要去,我可以領你去!」鐵鎖說:「可以!咱們這會就去。」說罷兩個人便往小東房裡去見小常。   他們進了小東房,見小常已經點上了燈在桌邊坐著,他還有一個同學睡在炕上。這個匠人便向小常介紹道:「小常先生!我這個老鄉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可以不可以?」小常的眼光向他兩人一掃,隨後看著鐵鎖道:「可以!坐下!」鐵鎖便坐在他的對面。鐵鎖見小常十分漂亮精幹,反覺著自己不配跟人家談話,一時不知該從哪裡談起。小常見他很拘束,便向他道:「咱們住在一處,就跟一家人一樣,有什麼話隨便談!」鐵鎖道:「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領領教,可是,『從小離娘,到大話長』,說起來就得一大會。」小常道:「不要緊!咱們住在一塊,今天說不完還有明天!不用拘什麼時候,談到哪裡算哪裡。」鐵鎖想了一會道:「還是從頭說吧!」他便先介紹自己是哪裡人,在家怎樣破了產,怎樣來到太原,到太原又經過些什麼,見到些什麼……一直說到當天晚上搬出會館。他把自己的遭遇說完了,然後問小常道:「我有這麼些事不明白:李如珍怎麼能永遠不倒?三爺那樣胡行怎麼除不辦罪還能作官?小喜春喜那些人怎麼永遠吃得開?別人賣料子要殺頭,五爺公館怎麼沒關係?土匪頭子來了怎麼也沒人捉還要當上等客人看待?師長怎麼能去拉土匪?……」他還沒有問完,小常笑嘻嘻走到他身邊,在他肩上一拍道:「朋友!你真把他們看透了!如今的世界就是這樣,一點也不奇怪!」鐵鎖道:「難道上邊人也不說理嗎?」小常說:「對對對!要沒有上邊人給他們做主,他們怎麼敢那樣不說理?」鐵鎖道:「世界要就是這樣,像我們這些正經老受苦人活著還有什麼盼頭?」小常道:「自然不能一直讓它是這樣,總得把這伙仗勢力不說理的傢伙們一齊打倒,由我們正正派派的老百姓們出來當家,世界才能有真理。」鐵鎖道:「誰能打倒人家?」小常道:「只要大家齊心,他們這伙不說理人還是少數。」鐵鎖道:「大家怎麼就齊心了?」小常道:「有個辦法。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細細給你講。」一說天晚了,鐵鎖聽了一聽,一院裡都睡得靜靜的了,跟他同來的那個同行不知幾時也回去睡了,他便辭了小常也回房睡去。   這晚鐵鎖回去雖然躺下了,卻睡得很晚。他覺著小常是個奇怪人。凡他見過的念過書的人,對自己這種草木之人,總是跟掌櫃對夥計一樣,一說話就是教訓,好的方面是誇獎,壞的方面是責備,從沒有見過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個把自己當成朋友的人。至於小常說的道理,他也完全懂得,他也覺著不把這些不說理的人一同打倒另換一批說理的人,總不成世界,只是怎樣能打倒,他還想不通,只好等第二天再問小常。這天晚上是他近幾年來最滿意的一天,他覺著世界上有小常這樣一個人,總還算像個世界。   第二天,他一邊做著工,一邊想著小常,好容易熬到天黑,他從地洞裡放下傢伙鑽出來,在街上也顧不得停站,一鼓勁跑回滿洲墳來,沒有到自己房子裡,就先到小東房找小常去。他一進去,不見小常,只見箱籠書籍亂七八糟扔下一地,小常的同學在屋裡整疊他自己的行李。他進去便問道:「小常先生還沒有回來?」小常那個同學道:「小常叫人家警備司令部捉去了。」他聽了,大瞪眼莫名其妙,怔了一會又問道:「因為什麼?」小常那個同學抬頭看了看他,含糊答道:「誰知道是什麼事?」說著他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去。鐵鎖也不便再問,跟到外邊,見他叫了個洋車拉起來走了。這時候,鐵鎖的同行也都陸續從街上回來,一聽鐵鎖報告了這個消息,都搶著到小東房去看,靜靜的桌凳仍立在那裡,地上有幾片碎紙,一個人也沒有。   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都覺著奇怪。有個常在太原的老木匠道:「恐怕是共產黨。這幾年可多捉了共產黨了,殺了的也不少!真可惜啊!都是二十來歲精精幹干的小伙子。」鐵鎖問道:「共產黨是什麼人?」那老木匠道:「咱也不清楚,聽說總是跟如今的官家不對,不贊成那些大頭兒們!」另外有幾個人亂說「恐怕就是」,「小常跟他們說是兩股理」,「小常是說真理的」……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後都說,「唉!可惜小常那個人了!」好多人都替小常憂心,仍和昨天下米一樣多,做下的干飯就剩下了半鍋。   鐵鎖吃了半碗飯,再也吃不下去。他才覺著世界上只小常是第一個好人,可是只認識了一天就又不在了。他聽老木匠說還有什麼共產黨,又聽說這些人被殺了的很多,他想:既然被殺了的很多,可見這種人不只小常一個;又想:既然被殺了的很多,沒有被殺的是不是也很多?又想:既然被殺了的很多,小常是不是也會被殺了呢?要是那樣年輕、能幹、說真理的好人,昨天晚上還高高興興說著話,今天就被人家活生生捉住殺了,呵呀!……他想著想著,眼裡流下淚來。這天晚上,他一整夜沒有睡著,又去問老木匠,老木匠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從這天晚上起,他覺著活在這種世界上實在沒意思,每天雖然還給人家打地洞,可是做什麼也沒有勁了,有時想到應該回家去,有時又想著回去還不是一樣的。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